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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爱农

范爱农

在东京的客店里,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。

学生所看的多是《朝日新闻》和《读卖新闻》,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《二六新闻》。

一天早晨,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,大概是:——

“安徽巡抚恩铭被joshikir刺杀,刺客就擒。”

大家一怔之后,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,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,汉字是怎样三个字。

但只要是绍兴人,又不专看教科书的,却早已明白了。

这是徐锡麟,他留学回国之后,在做安徽候补道,办着巡警事务,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。

大家接着就豫测他将被极刑,家族将被连累。

不久,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,徐锡麟是被挖了心,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。

人心很愤怒。

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,筹集川资;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,撕乌贼鱼下酒,慷慨一通之后,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。

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,吊烈士,骂满洲;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,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。

会众即刻分成两派:一派要发电,一派不要发。

我是主张发电的,但当我说出之后,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:——

“杀的杀掉了,死的死掉了,还发什么屁电报呢。”

这是一个高大身材,长头发,眼球白多黑少的人,看人总像在渺视。

他蹲在席子上,我发言大抵就反对;我早觉得奇怪,注意着他的了,到这时才打听别人:说这话的是谁呢,有那么冷?认识的人告诉我说:他叫范爱农,是徐伯荪的学生。

我非常愤怒了,觉得他简直不是人,自己的先生被杀了,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,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,同他争起来。

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,他屈服了。

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。

“何必推举呢?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。”

他说。

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,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。

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,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,心里更悲愤,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。

于是又争起来。

结果是他不做,我也不做,不知谁承认做去了;其次是大家走散,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,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。

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,而且很可恶。

天下可恶的人,当初以为是满人,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;第一倒是范爱农。

中国不革命则已,要革命,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。

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,到底忘却了,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。

直到革命的前一年,我在故乡做教员,大概是春末时候罢,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,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,我们便同时说:——

“哦哦,你是范爱农!”

“哦哦,你是鲁迅!”

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,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。

他眼睛还是那样,然而奇怪,只这几年,头上却有了白发了,但也许本来就有,我先前没有留心到。

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,破布鞋,显得很寒素。

谈起自己的经历来,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,不能再留学,便回来了。

回到故乡之后,又受着轻蔑,排斥,迫害,几乎无地可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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